路在何方
我今年29歲，九六年畢業于武漢水利電力大學，學的是城市供電技術,系全日制在校自修生，拿的是自考大專文憑。九六年七月二十日我踏入社會，開始謀生，至今已足足六年了。
我在校求學時還算用功，沒有像一般的自修生那樣散漫悲觀，三年下來，我是班上第一批順利拿到大專文憑的。這一批人不多，只占了全班的四分之一，大部分同學都要等到補考合格，一年或幾年后才能拿到文憑。畢業之前四十天，我找到了工作，單位是武漢一家私營開關廠。當我參加完最后一輪自學考試的次日，我就把行李從校宿舍搬出，告別校園踏入社會。那天早晨班主任和幾個好同學為我送行，我算是最早一個離開校園，最早一個莽赴工作崗位。
我就業的私營開關廠效益欠佳，老板是個六十歲的老頭，精力充沛但思想頑固，已經跟不上時代了。他沒有安排我搞技術工作，而是要我與那九個新招的大學畢業生一起，出去跑市場。三個月下來，十個人中走掉了三個，四個月下來，又走掉了五個，五個月后，只剩下我和另外一個女孩，那女孩之所以沒有走掉，是因為她接了一個單，拿了四千塊的提成，這是我們十人中唯一成功的一個。我一個單也沒有接到，六個月后，實在撐不下去了，只好走人。
我在一個寒冷的早晨出廠，當時只有六點，我要走，被門衛攔住了，他不讓我這么早出廠，我與他發生了爭論，他拗不過我，只好把老板從睡夢中驚醒，老板把我叫到他私人房間，費了1個小時的口舌來挽留我，我還是要走，他沒辦法，送了我一百元錢，說是認識一場，然后又送我三句話：“第一，你很年輕，有前途；第二，你為人誠實，不說假話，這是兩個優點；第三，你思想很單純，很幼稚。”
我沒有回家，而是進了另一家開關廠，這是我的第二份工作。我在這家開關廠不敢出去跑業務了，但又干不了設計，因為沒經驗哪，再說人家也看不起自修生，我的一個同學就在里面搞裝配，我也只能跟他一樣，先在車間老老實實做活吧。可是我這個做起事來不麻利，笨手笨腳，車間主任和組長很看不慣我，工資是計件制的，他們很少給我活做，我干了兩個月才拿到三百多塊錢的報酬，連吃飯的錢都不夠。沒有人在乎我是大專畢業的，我很苦悶，干到第三個月滿，我默默地走了，進了漢陽一家私人診所。那家私人診所有一個電工房，專門組裝一些激光醫療器械賣，我有一個朋友在那里跑業務，天天出差，根據那個醫生的指令，拿一些藥品和激光治療儀到武漢周邊地區的小縣城醫院推銷。我就是根據他的建議去面試裝配工，那個醫生看了我的簡歷，當即就收下我，從此我就有了一個包吃包住，每月三百元錢工資的活干。我在那里初步接觸了電子方面的實用技術，晚上業余時間，我還偷偷地去玩辦公室那臺電腦，可是好景不攻，一個半月后，老板突然把我解雇了。他給我結了工資說：“你明天不用來上班了，這里沒多少事情做。”
我拿著他給我的一點工資，馬上去中國武漢人才市場，結果一下就找到了一家公司，他們是上海一家建筑陶瓷公司設在武漢的分公司，專門搞瓷磚銷售，因為我在第一家單位做業務員時跑過工程，跑過武漢市的不少建筑工地，他們就招我進去做商務代表，開拓市場。一個月后，我發掘出一家酒店，便把他們帶到公司參觀考察，公司副總經理和部門經理對我的努力很滿意，雖然最終因為那家酒店沒資金而未與我們簽合同，但公司上下都知道我的工作有點苗頭了。半個月后，我終于接到了一筆業務，是湖北飯店。沒有人能夠發現這個項目，它是省人民政府的一個直屬項目，我也是去那家飯店找廁所時無意中發現的。我發現飯店三樓有間大會議室似乎正準備裝修，于是馬上找人問基建處在哪里，結果人家正在為用什么品牌的地板磚而猶豫，我便向他們推介我們的玻化磚。
我完成的這筆業務總金額十四萬，公司給了我一千四百塊錢的提成，加上我當月的底薪六百，我一個子拿到了兩千塊錢，內心真是喜悅。兩個月后，我又發掘了一個大客戶，是亞貿廣場。這個客戶一年前公司有人跑過，但是失敗了。人家很討厭我們，所以后來公司就沒有人去繼續，但是人們忽略了一個變化，那就是對方的基建處處長換了，新上來的處長是個女的，很好打交道。我抱著試一試的心態敲門，開門的是姓張的工程師，他聽說我的身份和來意后，便把我引薦給處長，處長答應下午下班時到我們公司考察，原來她家就住在我們公司后面。
一星期后這筆業務終于做成了，總金額七十多萬，但我一分錢的提成也沒拿到，公司說這個市場不是我的，是公司固有的，自客戶來公司參觀后，我就被告知不許接手此項目了，部門經理叫我去找新的項目，簽合同的時候公司也不告訴我，反正七十多萬的業務與我無關，似乎我操作不了這樣大的單，半個月后，我憤而離職。
我在武漢重新找工作，找了一個月，沒有收獲，便南下深圳。那是九七年十一月。
我一抵達深圳，就投奔在羅湖海關做警衛的堂兄，他老婆也在海關機關食堂做事。我身上只有幾十塊錢了，堂兄叫我不用急，當即給了我三百塊。第二天我就開始了在深找工的生活。我奔波了四十天，終于闖進了一家物業管理公司，我在那里做電工，包吃包住，每月一千二百塊錢，這對我來說，已經足夠了。工作很輕松，無非是換換燈、接接線、裝裝開關。可惜好景又不長，我只做了三個多月，就被辭掉了。人事主任說我這人有點怪，好象不適合做電工。于是我又開始找工作，這次再不好意思去堂兄那里住，而是住在福田區一個老鄉的客廳里。我找了二十天的工，沒有公司肯要我，無奈之下，只好到附近的一家電子廠做修理員，包住不包吃，每個月要加一百個小時的班，才拿七百多塊錢，我很不甘心，但又沒辦法，只好干下去。為了以后找工作容易，我便開始寫作，并在深圳市中心圖書館辦了一個借書證，我想積累一點文字，作為以后求職的資本，表明我有文學才華。宿舍共住了十二個人，只有兩個河南的工友成了我的朋友，他們一個是大專的，學的是會計專業，與我一樣混得很糟糕，大我兩歲，結過婚，老婆跟人家跑了，扔下一個小女孩給他撫養，他與我一樣也是修理員，每月發七百多塊錢，全部寄回去。另一個河南工友是個中專生，睡在我的鄰鋪上，我們三人無話不談，親密無間。我本來只打算在這里干三四個月的，因為有了這兩個朋友，我便有點舍不得離職，再說夏天天熱，出去找工作辛苦哇，期間我身份證又弄丟了，不能隨便出門的。等到家里把身份證補辦寄過來時，我已在這家工廠干了八個月。九九年元旦前夕，我們沒多少貨做了，一個月只上十幾天班，我只好離職。出廠后我沒有立即找工作，而是幫堂兄在深圳海關大灘大廈門口搞一個報灘。報灘是在一個江西人手上轉讓過來的，那年頭深圳賣報紙很賺錢，當然不只是賣報，還賣盜版書和一些俗艷的雜志及軍事刊物還有香港過來的走私書，江西人在那里擺了兩年灘，竟轉了六萬塊錢，眼下正回去建房子。堂兄便把他的報灘轉讓過來交給我經營。其實這個報灘的營業證一個月前就已經到期了，再經營下去，等于是非法。但堂兄仗著自己就在大門口做警衛，非要冒險試一試。每天凌晨四點半，我就起床，騎自行車直奔深南中路的深圳特區報社舊址大樓，那里就是報刊批發中心，我在那里進十幾種報紙，每種從五份到五十份不等，然后進一些盜版書，那些在火車站賣九塊八一本的軍事雜志，在這里批發價是兩三塊錢，都是地下印刷廠盜制的，紙質圖片很差，但是有人買。七點鐘，我就把各種報紙刊物擺上灘。比那些正規的大型報刊亭早一兩個小時，我的生意很好，每天至少賺六十塊錢，最多的一天，我賺了一百八十元，然而我只賣到第七天就被城管逮住了，他們沒收我的報刊和盜版書，還差點要把我人帶走。第二天我就不敢再搞了。
九九年春節，我是很落魄的。我身無分文地回家過年，而且沒有工作，我不知道過年后應該去哪兒謀生……正月十三，我到了惠州，因為有個老鄉在TCL王牌公司工作，他還只是一個中專生，在我晚一年畢業，但一畢業后就進了TCL這樣一流的大公司，沒有遭受到謀生的挫折，所以經濟上比我強十倍，我只好來投奔他。但進他的廠談何容易，他請我吃了一餐飯，借了五十塊錢給我，我跑到一家十元招待所住了下來，打算在這里住一個禮拜，如果一個禮拜的時間不能找到工作，我還是得去深圳。老天總算有眼，我第二天下午就應聘進了韓資公司——LG，我應聘很成功，二十多個男孩，只錄取了我一人，第三天早晨，我就上班了，職位是電子修理員，起初我是修理組合音響，后來被調到另一生產部門，修理光驅。我的工資與生產線普工一樣多，沒有人認為我有大專文憑而應該高一點，因為我的崗位很低。我一直都無所謂，反正這里比我前幾個單位穩定些，每個月可以拿到九百塊錢，也就是在這里，我才開始有錢寄給爸爸媽媽了，要知道我工作兩三年，從來沒有寄過錢回家。我在LG公司干了一年多，二000年春天，是調工資提職位的時候，我的價值根本沒有得到生產經理的認可，他把我看得比普通工人還低，一般的作業員都漲七十五塊錢，他只給我漲二十五元，人家在生產線打包裝的可以去做領班，而我依然 做修理工，我感到悲哀。事實上，我從一進這家公司起就感到起點太低了，不該做修理員的，所以我積極向公司的內部報紙投稿，經常發表詩歌和散文，以此展示文學才華，希望引起領導的重視。但我的愿望破滅了。有一次，我把不平衡的心理情緒帶到工作上，被經理發覺，他氣得差點將我開除。
二000年六月十日，我放棄了一個多月的工資和六百塊錢的押金，自動離開LG公司，跳進了一家港資電子廠做生產線線長。我的職場生涯從此揭開了新的一頁，因為我開始做管理了。我帶的那條生產線其實由兩條線組成，一共九十人，包括三個組長，一個物料員，七個修理工。我們生產麥克風和高頻電子產品。由于是第一次做管理，我做得很辛苦，炎熱的夏天，車間里沒空調，我跑上跑下，經常是汗流浹背，車間主任為此狠狠地批評過幾次，他說我在瞎忙乎，管理一塌糊涂，不過他對鐵責任心和吃苦耐勞的精神還是持肯定的態度，所以他不遺余力地指導我。我最后的失敗是幾在物料上，一是損耗率過高，二是本線物料帳目與貨倉部帳目對不上。四個月后，我被經理炒掉了。
出去后我又去深圳。一個朋友在那邊做生意，我在他那里玩了五天，還沒來得及找工作，一個堂兄從東莞塘廈鎮打電話來，叫我到他們廠面試，就這樣我到了塘廈，在堂兄的那家電器廠做PE工程師，這家廠生產電子變壓器和電線，我剛進去十多天，堂兄就死了，腦溢血急病，死在我的懷里。我工作到四個月后就做了PE部主管，原主管因為結婚而辭職，我接替他的位置，我這個PE部只有八九個人，主要是為生產服務的，好管理，平時的工作就是制作作業指導書，定標準工時，架設儀器設備，提供測試治具，還有解決制程異常問題。在這個廠我交了兩個好朋友，一個是四川的，搞儀器的，一個是湖南的，搞質量體系，兩人都是大專生。我在這里努力的工作，但在2001年6月份還是出了一次重大的差錯，給公司帶來了兩萬塊錢的損失，此外，我雖然做了主管，但工資一直是原來的水平，沒有人為我漲工資，公司在2001年4月份招進的兩個IE工程師，放在我的部門工作，隸屬我的領導，但他們的工資都是我的兩倍，我感到心里很不平衡，他們工作沒有壓力，出了問題還是我來搞掂，憑什么拿的工資比我高？！在公司一次周例會上，我當場向在座的副總和行政人事部經理發泄不滿的情緒。7月份，原主管又被副總請回來了，而我則被迫離職。
離職后我去東莞市智通人才市場找了一天工件，收獲不大，于是又回到深圳市人才市場，上午十點鐘進場，十一點鐘就碰到揭陽市一家生產電能表的公司在招人，交談幾句后，他們認為我的基礎知識較好，便收了我的簡歷，并給了我一張名片，叫我下午去一家賓館某個房間找他們復試，原來他們是專門來深招人的。我說下午沒空，晚上去行不行，他們說可以。然后我就出了人才市場，趕緊往中心圖書館趕，我得趕緊充一下電，免得晚上考試不合格。我在黃昏時分還跑到深圳書城去翻閱有關電能表方面的書。但是當天晚上我去復試時，他們并沒有考我，只是問我愿不愿去揭陽工作。
第二天中午，我就和另外十個新招進的同事一起，跟隨招聘人員到了揭陽。這是一家外表看來很不錯的公司，我謀生幾載，從來沒有見過如此氣派的廠房和宿舍。但第二天我們就知道了，公司效益很差，開工不足，工人們已被拖欠了兩個月的工資。原來五六百人，現在只剩下一百人了。老板是本地人，比較年輕，三十多歲，九十年代初和他哥哥一起，在上海做不銹鋼生意賺了錢，九七年創辦這家電子廠，九九年是輝煌期，工廠效益很好，賺了不少錢，但都投進了廠房，設備以及職員別墅樓。他還在臨江的地方建了廟，經常去燒香拜佛。我在公司做了兩個月的生產工程師后就被調到品質部負責來料檢驗。2001年12月，生產部主管與技術部經理發生矛盾，我被告知要出任生產部主管一職，我覺得很別扭，不怎么樂意。2002年5月1日，生產部主管被迫辭職離去，2002年7月1日，我正式被老板任命為生產部主管，與此同時，公司也發生劇烈的人事變動，副總經理和技術部經理相繼離職，原有的組織架構變了，老板下面沒有副總經理與經理的職位，只有五個部門主管直接對他負責。
我做了生產主管，應該說是職業生涯的一大進步，但我高興不起來，這個主管不好當啊，公司的經營已到了非常困難的時期，外面電力局欠我們的款回不了籠，我們負的債又天天被人逼著還，老板急得睡不著覺，手頭有大量訂單，都因沒錢采購物料而無法生產。而在公司內部，所有員工的工資已被拖欠了三個月，也就是說，我們四個月沒有領工資了，大家的情緒很不好。連續罷兩次工，才追到一個月的工資，八月十日起，老板突然失蹤了，躲在廣州不敢回來，一是躲外債，二是拖欠員工的工資。我作為一名生產主管，既要完成老板交給我的生產任務，又要帶領大家追工資，所以很不容易。九月底，我的生產任務順利完成，能夠做的單都已經做完了，大家也領回了三個月的工資，但還有兩個月的工資未發放。十月一日起，公司宣布放二十天的長假，叫大家等待復工的通知，我們內心都清楚，公司實質停止運作了，就那樣我們每人夫去了兩個月的薪水，失去了工作單位。
十月下旬，我離開揭陽，又到了深圳，我還是住在深圳布吉那位朋友的房子里，又開始了求職之旅，奔波十多天，我進了一家香港人開的電子廠，擔任生產主管，工廠不大，只有一百人，生產的產品是電子變壓器與電池充電器，是我熟悉的產品，但老板是個脾性很急躁的人，動不動就發火，而且事必躬親，經常跑到車間來這里指指，那里看看，我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去做，但他仍不滿意。十二月八日，他把我叫到辦公室，聲音低沉地說：“你在我這兒已做了一個月了，我一直在觀察你，也給了你機會，我也知道你盡了力，但達不到我的要求，你的應變能力差，我這里單子小，又急，你做不好。”他給了我兩千三百塊錢，算是對我一個月的報酬。
我又回到深圳布吉朋友家里，又住在他家，繼續找工作，找了一個星期，通過人才市場的短信求職，進了一家臺資廠做生產副課長。這是我打工六年來遇到的最大一家工廠，三千人，也是我做過的最嚴的一家工廠。動不動就罰款，炒人，在我之前已經走了七八個副課長，而且是在一年之內的時間里，我一進來就感到壓力很大，因此步步小心，但我只上了二十天班，就因“試用不合格”被正課長辭退了。其實我被辭退的直接原因是因為我那天上午在開會時說了一些不該說的話。事情是這樣的：我們部門有個規定，要求技術員每天早上提前半小時進車間，做一些生產的準備工作，比如測試靜電啦，檢查儀器設備。中午也是一樣，提前半小時上班，但他們這兩個時間卻不計加班工時，我覺得很不公平，“為什么要技術提前半小時上班呢？又不給他們計加班，這不是剝奪他們休息的權利嗎？”我自己不便把這個不滿表達出來，便借口說是聽到有技術員這么講，課長問我是哪個技術員講的，他說立即炒掉他。我便不敢吭聲了。我對自己的加班考勤少記點倒無所謂，不會斤斤計較，但我覺得那幾十個技術員的一小時是不能不計的。有幾個技術員在某個早晨七點三十多分進車間，結果被罰五塊錢，而且被勒令在下班前掏出現金，你說這公正嗎？他們七點三十幾分進來有什么錯？
二00三年元月八日下午，我出了那家臺資廠，又成了一個找工作的人。此時，離新春佳節還有二十二天，我不想再找工作，不想進任何工廠，便規避到一所剛剛創辦的私立學校，做一名教師……